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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義與銀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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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義與銀錢

方菲暗道自己沒出息,都抱在一起睡多少回了,怎麽簡單擁抱一下還害羞起來。

覃明赫只摟著四五秒就放下手,方菲趕緊往後退,逃離覃明赫的懷抱。

“我回去了。”方菲邊說邊往外跑。

覃明赫沒有阻止,只道:“晚安。”

方菲跑了兩步又停下回頭,同覃明赫說:“以後別再給我送花了,至少,別送康乃馨。可以嗎?覃律師?”

覃明赫反問:“你不喜歡康乃馨?”

方菲笑了一下,無奈道:“我又不是家長又不是老師,我很難去喜歡這一類幾乎被定性了的花。”

覃明赫點點頭:“那好吧。”

方菲最後強調一遍:“別送了啊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晚安。”方菲小跑著回家。

然後方菲發現覃明赫給她訂了每周鮮花。

她每周一晚上回到家,都能發現家門口邊上擺著一束五顏六色品種多樣的鮮花,除了康乃馨,什麽都有。

方菲:“……”

這對她來說是個挑戰,她要在她自己的家適應不同康乃馨和雛菊的顏色就已經十分不易,現在不僅要適應顏色的變化,還要適應品種的變化、形態的變化,偶爾還會有一兩片落花或落葉。

為了多給自己適應時間,她已經不讓家政阿姨幫忙扔花了,新的花什麽時候到,她就什麽時候把舊的扔掉。

她的家從來沒有過這麽劇烈又這麽頻繁的變化,以至於她每天早上睡眼朦朧經過客廳、每天晚上帶著一身倦意回到家,都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看清楚電視櫃邊上擺的是什麽。

方菲抽煙的頻率增加了,變化使她煩躁,有一種無法掌控身邊事的危機感和虛空感在她體內漫延,她不喜歡這些感覺。

但幾周後,她抽煙的頻率又緩緩減少,她稍微適應了家裏的變化。

她跟自己說:一束花而已,不會動彈,不會出聲,多看幾眼,它的攻擊性就會降低了。

並且覃明赫每晚都要在將近零點的時候摁方菲家的門鈴,討要睡前擁抱。

方菲提出過幾次異議,但覃明赫一說他們兩人是病友,方菲就狠不下心拒絕,只好由得覃明赫占她便宜。

方菲覺得把話說開之後的覃明赫簡直是無法無天,偶爾不止於擁抱,他會向方菲提議,“過來我家坐坐嗎?一起喝酒吃夜宵好嗎?”或是“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?當了這麽久鄰居,我都沒進過你家。”

仿佛他們真的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,可以有身體接觸,可以進入彼此的私人空間。

但方菲在覃明赫的提議面前變得柔和,有一半的概率會過去覃明赫那邊喝酒,只是她依舊不許覃明赫到她家裏坐。

覃明赫特意買了個小酒櫃放在客廳,擺滿了方菲喜歡喝的紅酒。

兩人就在客廳裏坐一會兒,聊聊近來在工作上碰到的瑣碎事。

不過聊得最多的是睡眠話題,方菲十分關心覃明赫,隔三差五就問他:“你的睡眠有沒有改善?”

覃明赫照實回答:“睡眠情況沒有改善,但我每天入睡時的壓力不那麽大了。所以說,由你提供的擁抱是非常必要的,擁有一個好的入睡心情,是成功擺脫失眠的第一步。”

“你別胡說八道哄我給你抱抱。”方菲橫了覃明赫一眼。

“我說的都是實話。你最近有沒有接新項目?”

“有啊。”

“那你怎麽這麽久都沒有夢游?”

“哪有多久啊?我上周才夢游過。但我不是每一次夢游都會跑出來的,你別老是在暗地裏咒我。”

覃明赫失落地嘆了嘆。

被方菲抓個正著:“吶吶吶,又在咒我了,你心裏肯定在許願讓我的夢游更嚴重一點,最好每天晚上都夢游到你家,好讓你占我便宜睡個好覺。”

“我沒有。”

“你就有!”

……

覃明赫和方菲這麽相處了許久,到柯瀟正案件的一審判決結果出來那天,方菲正巧在覃明赫家裏喝酒。

方菲八卦地打聽事情經過,覃明赫便告訴她了。柯瀟正吃了三百多萬回扣,原本該判十年以上,但覃明赫費力周旋找人證,盡量降低物證的證據力,費盡心思幫柯瀟正減刑,最終覃明赫的努力還算成功,柯瀟正只判了八年。

方菲楞楞地“哇”了一聲,問:“柯瀟正是真的吃了三百多萬。”

覃明赫很是平靜地應道:“嗯。”

“他怎麽敢啊?他背後還有人的吧?肯定有人指使他。柯瀟正以前念書的時候是個挺窩囊的人,我覺得他肯定不敢自己一個人做這種貪汙錢的事。”

覃明赫想了想,含糊道:“你的猜測不算錯。”

方菲了然,問:“這種情況很常見的吧。”

“嗯,收得更多的都有,柯瀟正只不過是一只小蝦米,連小魚都算不上。但他不會做人,被有心人舉報了,所以就栽了。”

“哦,”方菲睨著覃明赫,嘴角掛著一點戲謔的笑,“之前還說不會透露當事人隱私的?”

覃明赫卻光明正大:“他已經不是我的當事人了,而且這點事算不得隱私,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常識。”

“他不上訴嗎?”

“我盡力了,上訴不一定能維持這樣的結果,我跟他說如果他要上訴就另請高明。”

“你這種態度……應該算是,消極怠工吧?”

覃明赫一臉冷淡:“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費過多時間,小案子又沒有多少錢。”

方菲:“……”是她沒見過世面,涉案金額三百多萬的案子居然也叫沒多少錢。

“而且我非常不喜歡多事的當事人和家屬,像柯瀟正父母那樣的家屬,如果我提前見識了,我是不會接這個案子的,煩人。”覃明赫補充道。

方菲應了聲,沒說什麽。她也覺得柯瀟正的父母很煩人。

兩人碰碰杯,都喝了一口酒。方菲的左手帶著一次性手套,從茶幾上的外賣盒裏撚起一塊鴨下巴,啃了幾口,瞥了覃明赫一眼。

覃明赫察覺到方菲的目光,回了她一個疑問的眼神:“有事就說。”

方菲索性就問了:“你們當律師的,是不是經常都要為犯罪者辯護?像柯瀟正那種人,你明知道他切切實實吃了三百多萬,可依舊要想方設法為他辯護,替他找減刑的辦法。”

覃明赫毫無波瀾承認道:“沒錯,大多數情況下,我們的當事人都不算清白,無論原告還是被告。而作為辯護律師,不在乎當事人是否清白,只在乎能夠幫他在法律中爭取到最大利益。”

鴨下巴抵著方菲的嘴,她沒心情吃了,頗有點小心地瞅著覃明赫,問:“幫一個你明知道有罪的人辯護,心裏會不舒服嗎?”

覃明赫突然輕輕笑了一下,抓住方菲的手腕往前,將鴨下巴塞進她的嘴裏,讓她趕緊啃,而後同方菲說:“我不是專門打極端刑事案件的律師,經濟案件很覆雜,往往牽扯到多方面的隱情以及多方勢力的推動,整理辯護思路就耗光我的精力了,沒空管自己舒不舒服。我的合夥人張維,你認識的吧?”

方菲邊啃鴨下巴邊點點頭,張維太太開的茶餐廳是她負責設計的。

覃明赫說:“張維是打極端刑事案件的律師,像那種搶劫殺人、連環殺人、激情殺人、殺人放火等等的你可以在電視劇裏看得見的兇案他都經常接觸,既幫助過被害者討回公道,也幫助過嫌疑人辯護。他的心裏倒是偶爾會不舒服,他一不舒服就拉人去陪他喝酒,喝到大醉為止。你的疑問是大多數人的疑問,同時也曾經是很多律師的疑問,職業上的行為違反了絕大多數人的認知,甚至違反自己的認知,這是很難讓自己接受的齟齬。”

方菲的鴨下巴啃完了,將骨頭扔到垃圾袋裏,又問:“其實……你們這算不算是,幫著罪犯鉆法律的空子?”

“也算,也不算。大部分法律是稱不上有空子的,現有的條文就是綜合考慮了各種情況之後,取其最少弊端的做法。不完美,但只能如此。我們去鉆的地方,是在特定情況下允許我們通過的地方。在不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眼中,這種地方大概是意味助紂為虐吧。而且律師只是辯護,不是維護,我們維護不了犯人。”

方菲似懂非懂地應了聲:“哦。”

“為什麽突然問這些?”

“就是,好奇啊。我在網上看過羅翔的視頻,我記得他引用的那句‘手段代表著正在形成中的正義和正在實現中的理想,人無法通過不正義的手段去實現正義的目標’,所以他說絕對不可以刑訊逼供,哪怕明知嫌疑人就是真兇,並且是在撒謊。好像還說了為什麽要給那些窮兇極惡的犯人請辯護律師,也是為了維護公平與正義。要讓有罪者面對著公平與正義,接受他們的罪責。”

覃明赫說他知道這句話,也知道羅翔講課的視頻,又說:“那是面對還沒參加工作的學生以及普通觀眾的說法。”

方菲問:“你不是那樣想的嗎?”

覃明赫淡淡地說:“不是,我當律師只為了掙錢,要是真的那麽希望維護公平與正義,就去當法官了。律師,很多時候是生意人,是提供法律服務的專業人員,和室內設計師相比,差別不大。”

“哦,也對……”方菲很快接受了覃明赫的說法。

覃明赫微微皺眉瞅著方菲,問:“你到底想聽我說什麽?”

方菲說:“我沒有預設答案,真的就是好奇而已。畢竟我很少有機會和一位律師面對面坐著聊天嘛。”

“很少嗎?”

“認識你之前很少。”

“會對律師感到幻滅嗎?我知道很多影視劇會將律師的形象塑造得尤其正義,你看過類似的影視劇嗎?”

“還好,不會感到幻滅,也有很多影視劇裏會出現邪惡的律師。不過你一說和室內設計師差不多,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方菲琢磨了一下,說,“既然你們不會在你們的工作中尋求正義,那些影視劇裏或正面或反面的角色,其實都不是你們的真實模樣,對嗎?”

“嗯,是這樣,我們的行為不是中心思想的概括,只是工作。拿了錢,根據實際情況和當事人的訴求,盡最大努力在法律上幫助他們實現訴求,僅此而已。我們處理的案子不代表我們的價值觀,我們想到的辯護方案不代表我們本人對案子的真實想法。”

方菲莫名地笑了笑,說:“真的跟設計師挺像的,一名想要掙錢的又沒有太大名氣的設計師,定稿的設計方案往往與設計師的喜好和品味無關。工作而已,讓客戶滿意才是我們的目的。”

覃明赫記起了某件往事:“可你拒絕過我要換燈的要求。”

方菲一楞,苦笑道:“總不能一點反抗都沒有吧?出於專業素養,我一定要指出客戶想法中不合適的部分,但是如果你十分堅持,我就會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了。可你沒有堅持不是嗎?”

覃明赫低聲說:“找個理由約你出來而已。”

沒等方菲反應過來,覃明赫就輕咳一聲,轉而說:“你是因為很喜歡室內設計才當設計師的吧?聽你說過幾回了。”

方菲想了片刻,略帶點狡黠看向覃明赫,笑道:“喜歡的,但是總的來說,還是看這行做得不錯就可以掙不少錢,所以願意一頭撞進來。和你一樣,工作是為了掙錢。在工作裏談喜歡和理想,有點談不到實處去。為黃金數兩,汲汲營營,是世間眾人的常態。”

方菲忽然頓了一下,臉色沈下去,低喃道:“但是吧……”

“什麽?”覃明赫問。

方菲說:“我好像有點弄不清楚自己掙錢是為了什麽了。”

努力工作是為了掙更多錢、過更好的生活,但是更好的生活指的是什麽?

從前她覺得是精巧講究的各種用品,以及可以展示人前的精巧講究的自己。然而年歲越長,她的想法就越不堅定。

到如今,已經分崩離析。

更好的生活,不僅指的是人前的模樣,還有人後的模樣。

自己才能看得見的自己,代表著她的全部精神世界的模樣。

但她幾乎看不清這個自己是如何模樣,也不知道這個自己想要什麽、渴求什麽,她在用某些精美成果裝扮自己的同時,把自己遺失了。

她曾經在某公司裏奮鬥多年,成功獲得一些人脈又成功離職,和費娜、秦禾悠她們建立了工作室,憑著她們的努力和運氣,工作室存活下來了,並且掙了不少錢。

她的確通過工作掙到錢了,可她的生活並沒有變得多好,她不是十分開心。

不開心的原因被方菲囫圇歸納到她的夢游上。

方菲同覃明赫說:“像你我這樣沒辦法徹底放心睡覺的人,掙很多錢也只能裝點我們的面子,充實不了我們的內裏,我們依舊是活得十分倉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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